父亲和他的父亲分葬在两地。
祖父和祖母合葬于故乡一座叫百胜岭的山岗上。在那儿,有很多的亲人和族人相邻为伴,他们彼此之间可以用方言说古论今。要是孤单了,还可以看看老房子飘出的炊烟。相比之下,父亲的墓虽然比祖父的坟堂皇宽敞,但却少了一份浓郁的亲情,周围多是陌生人。
将父亲葬在他乡,虽说是不得已,但也合情合理。
父亲是我们这个家族中目前唯一埋骨他乡的人。当年他辞别祖父、从军报国,就明白今后不会继续和在故乡当农民的父亲在一起了。当时,类似辽沈、淮海等大战虽然结束了,但小规模的战斗和剿匪仍在持续。牺牲的事常有,他就有很多的战友为国捐躯,最后被安葬在异乡。
父亲在死神向他逼近的时刻,没有丝毫的惊恐,他很从容地对我们说,我也该去会会老战友了。话音刚落,病房内泣不成声。
父亲得的是不治之症。我们都以为能撑一段时间的,但没料到病情会发展得如此迅速,以至我们都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,措手不及地面对生死离别的到来。医生也回天无力,和我们一样等待着死神带着恐怖一步步的走来。父亲在环顾了所有身边人之后,闭上了眼睛,从此不再睁开。接着心跳、呼吸、脉搏都由急促渐渐趋向了平静,最后落花无声。
我们知道人最终都有这样的一天,但从父亲的身体情况看,确实还不到该走的时候。就因为他晚年时单位的倒闭,丧失了应有的退休金,被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缠绕着,顾虑重重,忧心忡忡。以至到了病入膏肓、被病魔折磨得难以忍受时,才进了医院。
他总担心住院的费用很贵,要增加子女的负担。问来为他打针的护士,止痛针贵不贵?
连护士都忍不住抹着泪。
我心里滴血,发誓就是砸锅卖铁,也要挽救给我生命的父亲。
父亲在医院里住了不到一个月,就匆匆上路了。走时,很多人来为他父亲送行,他的老朋友老泪纵横地对我们说:你父亲是个大好人,心里从来都是装着别人,唯独没有他自己。你们要给他选一个好的住所呀。
我从那一刻就决定要为父亲选一个风水好的墓地。尽管在城市里,墓地的价格几乎接近了房价。但做墓这个心愿,是做子女应尽的孝道和回报。
在父亲临终之前,我们不得已把他的病情告诉他,也把后事的安排对他做了最后的陈述。他淡淡一笑,说从我们的表情和他自身的感觉已经知道病情了。对于后事,他说:一切从俭!当我们说到为他做墓,他眼睛一亮,满足地笑笑,不说话了。
入土为安,这是人的最后归宿。
甲申年清明,我们对着父亲的骨灰盒,燃着香烛、烧着纸钱,告诉父亲准备为他选择了一块墓地,地点就在依山面海的麒麟山。
那天春光明媚,鸟语花香,我似乎感觉到父亲的喜悦溢于言表。
我们实践着对父亲许下的诺言。
按照民间的习俗,我们请来了风水先生。他在麒麟山陵园中上上下下、来来回回地选择,神色庄重地用我们的生辰八字推测演算。在太阳把我们的身影缩得最短的时候,先生掷地有声地说,就这了。罗盘指向与卦书解释的吻合,父亲的墓地选在了高处的D区。先生有板有眼地说着左青龙右白虎后玄武前朱雀;说着乾坤坎离;还说着山为屏风、水做罗带。尽管我不迷信这些云里雾里、故作玄虚的说法,但他说到很重要也很让我接受的一点,就是这墓地能保佑子孙后代,我深信这和父亲一生的愿望是吻合的。因此,我觉得这是块好墓地。
接下来,我们为父亲的墓选择了款式和石材。新颖的墓款显出与众不同、青色的石材衬出肃穆安祥。下设两个穴位,父亲是佳城、母亲为寿域;在后屏风刻上龙凤呈祥图案,暗喻父母的生肖。我自撰了对联一幅,上联:青山仁为魁,下联:绿水秀如瑛。将父母姓名谐音嵌于其中。遗憾的是前柱为弧形,上有球体,不适合刻字。
一切都准备就绪,就等先生算的时辰一次次的到来。动土是一个时辰,立碑是一个时辰,而安葬又是一个时辰。前后忙碌了四十天,面对繁琐的民俗,我们毕恭毕敬,不敢有一丝的懈怠。在亲戚朋友的帮忙下,将父亲在艳阳高照的冬季里埋葬。父亲脚踏实地,在大地上睡得是安稳而踏实。
尘埃落定。
终于了却了大家的一桩心愿,尤其是母亲。那天晚上,身体也一直不好的她向前来帮忙的所有晚辈都敬了酒,喝的是我保存了整整二十年的茅台酒。
这一天没有了悲伤。
父亲在我们为他建造的房子里住着,他虽然不能像祖父那样身边有很多的亲人和族人,但他已经习惯了面对这样的环境,毕竟从离开故乡伊始,就适应了这样的交往。他可以引以为豪的是,我们在他的带领下,在异域开拓了家族的疆域。还有我这样一个能为他写文章的儿子,经常能用文字说说他的往事。
在时间的长河里,这世界上的人都会渐渐老去、死去。我的亲人也会一个个地随水而去的,我根本无力拽住哪一个,除了流下悲伤的泪外,无能为力,只能记住他们最后的面孔。如今,父亲飘逝而去了,但水却仍然不停地流淌着,流着流着,周围的很多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流走了。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,那河水也把我带走了。
城市和乡村不时有鞭炮声响起。不过年不过节的,放鞭炮主要是告诉别人有这三类事,结婚、乔迁和送葬,而其中送葬的鞭炮声最多也最持久。
有人离世就必定有人出世。
我突然也有了一种紧迫感,意识到时光如水。明天之后的日子还有很多的事需要打算,比如儿子的学业,自己的事业。此时,安葬了父亲,就先把悲伤的心情放在一边了。只有到了清明去墓地看父亲时,或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就会很深很真地想着父亲。
一声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喇叭声在耳边回响着。那个吹喇叭的人很老了,吹不成调了,自然会有一个年轻的人来接替他的。这犹如山花一样,这花谢了那花开,一拨一拨的。
父亲的墓旁,有很多摇曳的山花在绽放着。
父亲的新墓,也像是一朵新开的山花。
来源: 顧北齋
编辑:卓金芳